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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川俊夫音樂中的時間與空間概念 #4

Updated: Feb 12, 2022

文/ 張懿德 Yite Chang

譯/ 許雅雯 Anaïs Yawen Hsu


VI. 時間概念



1)與大自然的連結


「自然」是細川作品中最重要的主題之一,許多題名的靈感都來自於水、海或雲等自然界的元素。他經常在文字作品或訪談的過程中表達自然對他個人、以及作為創作中心概念的重要性。2010年,他在羅氏委員會(Roche Commissions)的安排下與Jacky Vonderscher對談,談話中提及:「在我眼裡,完美的音樂必須近似於自然的聲響(Naturgeräusch)。自然對我而言非常重要。小時候,我的父親經常帶領我發掘自然之美。我反覆思索著如何與自然共存。這一回憶是我創作的核心,水、海洋、雲,都是我靈感的來源。融入自然是我的音樂創作主題之一,這麼做也是因為我認為我們遺忘了這種文化。傳統的日本文化,包括詩、音樂、舞蹈,都以和自然融為一體為主旨。這是我們曾經擁有的藝術思維,但如今我們卻失去了這種本質。」


青年細川


細川描述自己童年遊樂的場所:大海、小山坡上的山林、緩緩流淌的小河。他就在這一片擁有水光山色、氣候宜人的內海地區成長1

在留學德國十多年並在東京短居幾年後,細川又回到廣島,兒時烙印在腦海的景像再度湧現。而這之中給他帶來最大衝擊的,是自然環境中那脫離人類的自然之美。

回到老家時,他說道:「我被山林包覆,蟲鳴鳥叫圍繞身旁。在這樣的環境中工作,自然界傳來豐富的聲響總是令我感到驚奇。」而在這樣的自然聲響之中,他發現這一切都與自己年少的經驗有關。因此,也喚醒了他身體裡沉睡已久的感知。



2)與自然相關的音樂觀


聲響與噪音


「如何才能聽見自然的聲響?」2作曲家提出的疑問正好為他和自然的關係下了最好的註解。

細川看待發聲工具(樂器)的角度,打破了一般對小提琴、長笛、鋼琴等樂器既定的音色設定。他嘗試了許多新的演奏方式,企圖找到從未被發掘的聲響。他經常使用一般狀況下會刻意迴避的聲響,例如噪音。舉例來說,在他的長笛曲中就經常會安排演奏者的氣息聲。細川的目的在於找到樂器最自然原始的聲響並呈現出來。此外,他也會刻意作出如自然聲響般的旋律,例如為吉他所寫的《小夜曲》(Serenade, 2003)即仿擬了流水聲:「暢意,如潺潺流水(freely, like the murmur of a stream)。」3



3)深沉與靜默


松尾芭蕉(Matsuo Bashō)的俳句詩意

「我希望我的音樂能型塑出富有層次的聲音,希望它們是深刻且美好的。用深刻且美好來形容也許很模糊,我想說的是,當人們聽見這些聲音時,能體驗到日常生活中接觸不到的聲音。這種具有深度共鳴的聲響能穿透日常生活,往更遠的地方去。我想聽見這樣的聲響。我希望能隨著時間的推移,感受到擁有這種調性的音樂。」4

細川追求的這種深層的聲響源於松尾芭蕉的俳句5


寂靜呀/滲入岩石的/蟬聲(閑さや岩にしみ入る蝉の声)

細川尋找的「深刻且美好」大概就是「銘刻在身體內」的聲音記憶。他特別提出這首俳句中蟬聲滲入岩石深處。聲音滲透到了地底之下、岩石之下。蟬鳴充塞在偌大的世界之中,松尾芭蕉在俳句中稱這種聲音為「寂靜」,將它提高到另一個層次,無垠的寂靜包覆著在世界中共鳴的聲響。


生於寂靜,穿透入裏

在芭蕉的俳句中,聲音的概念極為模糊。有聲與無聲皆包覆在萬籟俱寂之中。武滿徹也曾以此概念為創作中心,他曾寫道:「音生於靜,換句話說,寂靜是生成一音的根本。對他(武滿徹)而言,寂靜就存在於自然之中,而人類創作音樂的目的就是打破這種靜默。」6

「音樂,是音還是沉默?我在生命中,選擇「音」來對抗沉默」7


細川以樂器的聲響抹去音與靜的界線。他以日本傳統音樂雅樂的樂曲《春庭花》(Shundeika)為例,說明音生於靜的概念:


「龍笛8與篳篥9的聲音就像自寂靜中而生,那是有如子宮般的寧靜。」10

自此概念出發,他描述了龍笛與篳篥畫出一條流動的軌跡和一條優雅柔和的「線」。他感受到隨著時間推移,聲音在線性的漸變中逐漸被遺忘,最後化為靜默。



音與靜之間不存在的界線

兩種樂音自笙持續的旋律線條中脫出(笙有如子宮般的存在),是趨動樂曲的力量11,彷彿是一條指引方向的線,清楚分明。其餘的音則含糊朦朧,唯篳篥自笙吹出的背景和聲的中透出,毫不突兀。作為背景的笙綿延不斷、滿室迴盪,而主要的旋律,也是整首樂曲的趨力,卻浸潤在合竹的和音12中逐漸消逝。因為這樣的安排,音與靜之間幾乎沒有明確的界線。

細川在談及自己的作品弦樂四重奏《沉默之花》(Silent Flowers)時這麼說道:

「用於花道的花材在瞬間剪下取用,那道傷痕即直指死亡,花道藝術的美與觸及人心之處皆來自於此。花開花落終有時,這種脆弱之感普遍存在於日本的傳統藝術之中。音自靜中生成,因而無法創造永恆。」音終將回歸來處,正如生命將回歸塵土,這就是生命的循環。這是細川連結自然節律的另一個例子。

在談論了細川與自然的連結、他對音與靜的看法,以及他對樂器的運用和創作理念後,我們要接著討論的是細川的音樂闡述的時間概念。




4)時間線的水平安排­


布魯諾.狄先尼(Bruno Deschênes)13曾說:「在日本傳統思想中,時間和空間的關係密切,兩者相互依存。這個概念下的時間和空間並不是客觀的,也不是可以被測量的,需由每個個體親自感知。」14



線性與漸進移動


細川的音樂節奏經常是緩慢的且呈現出綿延的時間感。這種時間感透過樂器,以幾近極簡的方式延展開來。

以手風琴曲《線V》(1991)15為例,這首曲子以持續10至12秒的低音E展開,這是樂器的最低音,又是一個來自地底深處的迴盪。低音E在整首曲子的背景上持續不斷,有如一條平流。節奏的推進十分緩慢,第一段為每分鐘30-32個八分音符,並標誌了「極慢」。第二段提升到32-34個,直到第五部分以44-46個音符作結。

聲響與靜默的交替相融也是讓時間持續流動的重要因素。細川幾乎在每一「樂句」中都加入了任意速度(senza tempo)的延長記號,每次持續3至10秒。這裡的延長不同於一般西方音樂對休止的定義,指的不是暫停或瞬停,而是賦予聲響獨自延續的舞台。正如日本哲學家加藤周一(Katō Shūichi)在談及音樂時曾說,音樂的美感不在旋律或作品結構之中,應往音色裡去探尋,換句話說,就是音的質感;另一方面,它也存在於「間」之中,也就是在時間與時間之間,在音與靜之間16


「間」的概念


細川以任意速度的延長記號在西方音樂中表現「間」的概念,與其說是規劃時長,這種作法的目的更著重在感受時間的流動,讓聲響在空間內傳播蔓延,而下一個樂句就在這繚繞結束前破出。


「就像山水畫與書法,留白在整體結構上是不可或缺的元素。背景的聲響或『間』都和音調的變化一樣重要。」17


每個樂句間隔的時間,或者說,在下個樂句奏出前的這段時間是不能被客觀計量的,應交由每個樂句各自感知。換句話說,「間」並非一段閒置的時間,而是演奏者自身主觀的心理狀態18


以尺八曲子《本曲》(Honkyoku)為例,根據狄先尼所言,「間」指的不是一段有界線、可定義或客觀介於樂句之間的時間。這句話的意思是,「間」是抽掉了音樂或聲響的無聲,是音樂家希望聆聽者能感受到的無聲。每個樂句都有自己的時間感,都有自己的現在-此處,這種無聲的間就是在生成下一個樂句前,為它做好準備19


水墨畫與白畫布


細川也拿水墨畫來比喻他的音樂:「我的音樂就像書法,在時間與空間的開放邊界上揮灑墨水。每個音符都有自己的形狀,就像用毛筆畫出的一條線或一個點。這些線條落在一張名為靜默的畫布上,其邊界即是靜默的一部分,與聽得見的聲響同樣重要。」這段話是作曲家對《沉默之花》(Silent Flowers)的說明。



5)動態循環


呼吸


呼吸是日本音樂的核心概念。「日本音樂對時間的感知是完全不同的。吹奏笙時,演奏者要吸氣、吐氣再吸氣。音被吹出來後,還要再被抽回,一種動態循環就此產生。那是一種小型的線性流動,時間延著線漸進,流動的方式與歐洲音樂不同,但它始終存在,且不停變化轉換,就像個螺旋環繞向上鑽入雲宵,再向下回返大地。」20


細川創作《線V》時,以笙的演奏特色為靈感,為手風琴譜曲。對他來說,「手風琴和笙沒有太大的差別,差別在於前者有更大的發揮空間。笙的音域只有兩個八度,但手風琴卻跨越了很大的音域。」21


「一開始就感受到的呼氣與吸氣的循環引導著接下來樂曲的進行,儘管樂曲以各種樣貌逐漸展開並進入另一個時間維度。」22透過吸吐產生的空氣循環也成為另一種時間循環的概念,一再變換樣貌。








1見Toshio Hosokawa, 1995。

2同上註。

3第一樂章I. In the Moonlight第九段。

4見Toshio Hosokawa, 1995。

5同上註。

6見《武滿徹的自然觀與其無常的音樂形式-- 以《ARC》第一部為例》,楊舒婷,2008。

7同上註。

8日本傳統樂器,一種長笛。

9日本傳統樂器,一種竹製的雙簧管。

10見Toshio Hosokawa, 1995。

11不加註。

12包含六個音的合弦。

13布魯諾.狄先尼為加拿大民族音樂學家,同時也是作曲家、演奏家和專研世界音樂的記者。

14見布魯諾.狄先尼〈日本文化中的「間」:主體間的美感〉。

15系列獨奏曲。

16同註34。

17同註30。

18同註34。

19同註34。

20見Christoph Wagner, 1991。

21同上註。

22見Isabel Mundry:呼吸-書寫,Roc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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