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川俊夫音樂中的時間與空間概念 #5
- peiyao3
- Mar 14,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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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Mar 16, 2022
文/ 張懿德 Yite Chang
譯/ 許雅雯 Anaïs Yawen Hsu
V. 空間概念
1)世界觀
內與外的空間概念
日本文化對於空間概念的安排有一些微小精妙之處是西方思想中沒有的。加藤周一1曾說:「就空間概念而言,日本文化會把內與外區隔開來,這種區隔不是有形的,而是在文化層次上的:和我們屬於同一特定集團的,就是同胞(自己人),而外來的人不是。」2「加藤認為在這種空間概念下,部分比整體重要,此處、此刻感受到的當下和現象、感受比任何道理重要,還有個別情況也比普遍意義重要。」3
因此,兩個本質相同卻處在內、外不同空間的物體在日本文化中即是截然不同的兩者,這種思想加劇了內、外的差異,同時也定義了物體本身的內在性質。細川在協奏曲中運用了這樣的思維來聯結整個樂團與獨奏樂器。他描述《花開時節》(Moment of Blossoming)4中的獨奏「代表了蓮花,而整個樂團就像環繞著花的他者,例如宇宙、自然、水、池塘。」5藉此區隔獨奏與交響樂團的角色和特質。這裡的內與外分別代指了人類與宇宙,進一步說明,就是人類呼喚處於外界的宇宙,宇宙則予以回應。
物質與精神世界
筆者在第四章中提及細川運用樂器(matériaux sonores)的特色來抺除音與靜的界線,除此之外,他也用「間」把音與靜兩個不同的世界連結起來。他這麼做是企圖連結什麼呢?
細川在《從地底深處》(Aus der Tiefe der Erde)中還引用了芭蕉的另一首俳句:
死將至/未見/蟬鳴嘶噪 (やがて死ぬけしきは見えず蝉の声)
他對這首俳句的看法如下:「蟬聲在此指向死後的世界,即黑暗之境。暗示著那外於視野、無從瞧見的景色,就在時間的盡頭,死之將至之處。嘶噪的蟬聲代表的不是現下的世界,而是外界。而這兩端,即內與外之間的界限則曖昧不明。……芭蕉所作的俳句中,有很多首我都希望能透過音樂創作來呈現。」6
這裡的蟬聲代表的不是我們所處的、可見的世界,而是在時間盡頭之外,人類無法用肉眼所見的世界。他在芭蕉的詩意中發現了打破當下時空與另一層次的外在生命界限的可能。因此,他尋求的是直接創造另一個時/空,並運用了不同的原則和概念來呈現。
旅
細川自內、外對立的狀態中得到創作《旅》系列樂曲的靈感,一系列樂曲的基本原則如下:「獨奏象徵人類,向代表了包覆人類的宇宙拋出一首歌,而宇宙也給予回應。歌聲傳遞至宇宙再回轉至人類身上。細川稱這一遞變的過程為『旅』,而人和宇宙也因這一遭行旅融為一體。」7
合而為一的概念在東亞文化中隨處可見。太極8便是陰與陽9兩者合為一體而成;韓國舞蹈以「丹田呼吸」10來控制身體重力,在輕重之間變換,遊走的身體繞著圓周舞動,成為天與地間的平衡點,並順著陰陽上升下降的原則讓重力支配軀體。
因此,《旅》的出發點在於統一或連結對立的或互相牴觸的兩方,例如位處兩端的天與地。而介於兩個極端之間的人,即是身在宇宙的迴圈之中。除此之外,細川也試圖連結另外兩個極端元素:可見與不可見。他用音樂串起了可見與不可見的兩個世界。無形的音樂把非物質的世界變得有形,也讓聽者參與了它在兩者間的流轉,這就是「旅」的意義。
2)日本庭園與景觀透視
我們也可以透過日本庭園造景的原則來解讀空間的概念。「日本庭園造景會將背景(Hintergrunds)上的自然環境納入考量,例如天空與山巒都是重要的背景。然而,更多超出計算範圍的自然力量也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如天色微妙的變異和因季節變換而易色的山林。」11細川曾寫道,他所謂的景觀透視,或者說是前景與背景的關係,指的是他希望傳達這樣的安排能創造出的無限可能,同時也表現出自然界的隨機事件,例如破曉與垂暮時分或者白雲飄過,都能帶來不同的樣貌。
園藝師在為日式庭園造景時會把所有自然事件考慮進去,例如晨光與暮色或背景上的景觀。儘管庭園本身已是一個完整的空間,但它的設置仍要參照所處的世界提供的外在條件來調整(例如一塊岩石擺設的位置會根據背景的山巒而改變)。由於時間、空間、天光等事物不斷變化,庭園便呈現出不同的外觀。
細川視聲音的變化如光影變幻。唯有專注每一刻的差異,才能聽見聲音的變化:這一秒聽見一音,就能憶起上一秒,並試著預測下一秒。12他在童聲合唱曲《黑色應答》中便運用了這個概念。「合唱團分為兩組,一組在前、一組在後。後面的那組為前面那組創造背景。我想重現拉丁原文『Tenebrae』的氛圍,並創造出一個能讓這個詞充分發揮的空間。」
3)連結空間的「間」
西方的音樂家透過定義和精進來維持一致的脈動,他們嚴謹地規劃、勾勒並磨練自己,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而在細川的音樂中,演奏者能透過空間的「間」獲得同樣的感受,這就是第四節中提及的「間」的概念的整合。
「間是音樂家用來為彼此、為靜默也為他詮釋的音樂和聽眾之間的時空關係創造出美感的方法。」13
演奏者之間
作為一個集體創作,《旅》透過強調集體情感連結每一位演奏者。狄先尼對這種方式產生的特殊現象有非常清楚的解釋:「在日本傳統藝術中,『間』會被解釋成演員、舞者、演奏者在同一舞台上與其他藝術家共享空間與時間的特性14。這種同步共享的特性無法估量,也無從掌控,只能由個體親身感受。」15
演奏者與聽眾之間
音樂會中的聽眾並不一定會參與樂曲的演出,但他們仍和演奏者處在特定時間的同一空間裡。因此,聽眾也是參與其中的,只是他們和演奏者間的關係不盡相同。「而且,優秀的演奏者知道如何為聽眾預留空間,賦予他們機會,感受自己希望傳達的美好。就這一特性來看,『間』可以被視為介於個體之間的美感,音樂家並不直接表明聽眾應該感受到的氛圍,他能做的只是喚起感受,正如詩人試圖喚起讀者溢於言表的圖像想像或靈魂狀態。
演奏者同步的情感連結創造出一種力量,聽眾能藉此感受到音樂的美好。在這種情況下,舞台、音樂廳或劇院的空間會變得更寬闊,音樂也因此能喚醒並創造出更深刻的情感連繫。
1加藤周一(Katō Shūichi, 1919-2008)為日本史思想家,百科全書派學者和醫生。
2見布魯諾.狄先尼。
3同上註。
4法國號協奏曲(2010)。
5於柏林愛樂廳首演前與法國號首席史蒂凡‧多爾(Stefan Dohr)訪談。
6見Toshio Hosokawa, 1995。
7見Schott發行的《旅V》說明。這是一首為長笛和室內樂而作的曲子。
8太極為中國宇宙觀的基礎,「極」本指房屋的正樑,終極之意。太極生兩儀(即陰、陽),用於推演世界空間、時間和各類事物。
9陰、陽兩字的本義即是陰天、晴天,或陰影與陽光的相對關係,兩者既對立又互補。
10丹田位於肚臍下方一指半處的位置。
11見《從地底深處》(Aus der Tiefe der Erde),細川俊夫。
12見楊舒婷,2008。
13見布魯諾.狄先尼。
14根據布魯諾.狄先尼所言:「類似英語中所說的timing的含意,在對的時間做對的事。
15見布魯諾.狄先尼。
